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戰亂下的烏克蘭獨立日

朋友知道我身處烏克蘭,都紛紛問我這邊的局勢如何。其實,在首都基輔裏行逛,只見人們生活如常,吃喝玩樂,如果你不聞不問,是完全嗅不到戰亂的意味的。就唯獨是前幾天,市內突然響起了幾聲震耳欲聾的爆破聲,在這政局敏感的時候,確實把我和不少途人都嚇得心驚膽跳。 還記得那時候,爆破聲轟動得彷彿地也在動搖,很明顯不只是煙火的聲音而已。不少人都被嚇得不知所措,街角更傳來了幾聲尖叫聲。 那一刻,我的第一個反應是:「不會吧?真的打仗嗎?」 直到後來,當看到當地人都開始微笑著議論紛紛時,才發現,這原來是烏克蘭國家軍隊為慶祝脫離前蘇聯的第二十四個「獨立日」在進行的軍演。 8月24日,「獨立日」的那個早晨,我一大早就被同房的烏克蘭女孩吵醒了。這女孩的家鄉在基輔附近的城市 Lviv,她特地跑來首都這邊,為的就是去看「獨立日」的儀式。 當我在朦朧中睜開眼睛時,她已換好了一身烏克蘭的民族繡花衣服,化好了妝,頭上還帶有烏克蘭國旗二色的黃藍花圈,預備盛裝出席在獨立廣場那邊的閱兵儀式。 「Wow,you look nice in that dress!」我對著鏡子裏的她說。 她笑了,回頭看了我一眼,說:「Thanks!This is to support my country, victory to Ukraine!」 她臨步出門口時還不忘拋下一句:「Screw you Putin!」 她離開後,我也急忙梳洗好,穿上昨天買的烏克蘭民族服飾,直奔去獨立廣場。 「獨立日」下的獨立廣場,從遠處看就像是個嘉年華,大概是國家要高調地向俄羅斯示威。這裏人山人海,處處掛滿了黃藍色的烏克蘭旗幟。國民們大大小小都紛紛穿上民族服飾,手持國旗,有些人更把國旗的兩種顏色塗在臉上,驟眼看還以為在看球賽。 經過一輪安檢後,好不容易才擠進人群當中。而我這個場內極度罕有的亞洲面孔,馬上就被記者們發現了,先後接受了兩次訪問,問我對烏克蘭和「獨立日」的看法。 訪問完畢後,我見那記者的英語說得不錯,就膽粗粗地問他對現在克里米亞局勢的看法。誰料他居然二話不說,只從錢包裏拿出一張相片,說那是他與他爸爸的合照。 我從他手上接過相片,看到相片裏站著他,與一名持著槍械的軍人。 「那是我們在東部戰區的合照。」他說:「那時候我在前線採訪,剛好碰上了他,就忍不住要與他合照。因為,我實在太久沒見到他,更怕之後再也見不到他了。」 看著一個陌生的大男生突然眼紅紅地說著自己的往事,我頓時也有點不知所措了。 「你爸爸還在戰區嗎?」我問。 「不。」他搖搖頭,說:「他已經在醫院了。」 然後,我也不敢再問了,只對他說了一句:「我會為你爸爸禱告,希望他一切安好,也會為這個美麗的國家烏克蘭禱告。」 他攤攤手,笑了:「不用擔心,我們都很強悍的,一定會撐到最後。」 「好吧。」我點點頭:「但無論如何,我還是會你們,為東部那邊的動盪禱告的。」 他聽到後,也謝了我的好意。離開前,留下了一句:「we all hope this shit will end soon。」

旅途中,最美麗的小事

從小到大,我都相信,這個世界上的好人比壞人多。可能有人會覺得太天真,但就像看待一場滂沱大雨一樣,有人會覺得很倒霉,有人則寧願相信雨後會有彩虹,而我選擇了後者。 一路旅行以來,我這信念也就更根深蒂固了。 還記得數天前,當我抱著重包包到達伊爾庫茨克時,才步出火車站不久,就遇到一位看樣子跟我年紀差不多的俄羅斯人。他對我說了一堆聽不明白的俄羅斯文,然後就忽然把我的包包拉到自己的懷裏。我被他嚇個半死,急忙把包包搶回來,誰料他又拉著一邊不放。結果,我們就一人拉著一邊,糾纏了十分鐘,走了一段上山坡的路。 後來,我才發現,他從來沒打算要搶我的包包,只是見我一個人背得那麼辛苦,想要幫我一把。最後,這個陌生人陪我走了接近一小時的路。我們一句話也沒說(因為他不懂英文),但他見我不懂俄文,就一路替我拍門找 hostel。 他離開時,我還在惆悵該怎樣答謝他。誰料他一句話也沒說,名字也沒留下,揮一揮手,就昂然步出 hostel 的大門了。 及後去到貝加爾湖的奧爾洪島時,在餐館裏,又遇上了一家三口的俄羅斯人。那爸爸略懂英語,所以就很積極地邀請我一起吃飯。那時候的我怕麻煩,就拒絕了。想不到那爸爸還是不放棄,居然拿著餐館的俄文 menu 走過來,逐項逐項向我介紹。 後來,也是在我們的言談之間,我才發現,他並不是餐館的老闆,只是在奧爾洪島土生土長的「原居民」。原來,他只是好客的想把最棒的西伯利亞菜介紹給我。原來,俄羅斯人,也沒傳說中那麼待人冰冷。 當然,旅途中也非事事順利,偶爾還是會遇到壞人,警覺性也絕不能因為這些美好的待遇而減低。不過,在警惕與自我保護以外,我還是情願適量地放開自己的胸懷,去接納別人的善意,也同時挪開自己的自私,去幫助旅途中所遇到的每一位。 別人常說,旅途中最美的風景往往是人。再平凡的風景也好,如果在過程中相遇了那個誰,還是能寫下一段美麗的故事。在俄羅斯也好、之前在南美也好、在緬甸也好,曾經讓我感動的每一位,定會在我的心內,留有一定的位置。 或許一年後、三年後、五年後,我再也記不起跟這些過路人所聊過的細節與點滴,但最初相識時的那份感動,相信我這一輩子,也忘不了。

上一代的旅行者

遇上 Luisa,是在莫斯科的巴士上。那時候,我正在翻看剛在紅牆買到的明信片,她把頭哄過來,我們就這樣開始了對話。 「俄羅斯,是我去的第81個國家了。」Luisa 輕輕地托了一托她那頂在頭上的老花眼鏡,喃喃地說。 我回過頭來,忽然看到她那滿頭的白髮,不禁驚訝:「你去這些國家,都是近年來的事嗎?」 「是啊。」Luisa 點點頭,沒正視我,像是故意裝冷酷:「所以,別少看我一把年紀,我還是能盡力把我的夢想實現。」 我笑了,點點頭示意支持,又急忙瞄瞄她那像是故意翻開給我看的護照內頁 -「出生年份」的那一行,清清楚楚的寫著「1950年」。 天啊,原來我眼前的這位另類的背包客,經已65歲了。 看到我難掩驚訝的表情,Luisa 急忙笑著解釋說:「沒辦法,年輕時想去,卻走不開,也沒能力走開。現在待兒女都大了,放下了心頭大石,才能這樣出走一趟。」Luisa 把頭緩緩地望向窗外,雖然還在微笑,語調卻有點酸溜溜。 原來,Luisa 出生並成長於中美洲的多明尼加共和國,三十五年前嫁到美國,現居紐約。自 2013 年起,她都在一個人背包旅行。 現年已 65 歲的她,雖然已兩鬢斑白,頭上也架著老花眼鏡,但她的舉手投足,卻仍然像少女。她的頭髮上綁著粉色髮圈,腰間繫著小腰包,懷裏抱著小袋子,腳前還放著大背包。看她的裝扮,就跟一般的背包客沒兩樣。 Luisa 的手上,又緊緊地握著一本筆記本子。我問她借來翻閱了一遍,只見那字裡行間,寫下了一個又一個的地址,並一行又一行的電話號碼。 原來,Luisa 並不會用電腦,也沒有 smart phone。所以,手上只有一部「集體回憶」 Nokia 3310 的她,別說用 google map 了,就連上網找一間下榻的 hostel,也份外困難。因此,每次出發前,Luisa 都會預先抄下一大堆世界各地的 hostel 名稱、電話和地址,以防萬一。 「上一代的旅行方式,都是這樣啦!」 Luisa 見我看得如此迷惘,笑著說。 聽她這樣說,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幸福。我們這一代,生活在一個鐵路與高架公路橫飛、網絡與資訊發達的年代。「說走就走」,談何容易,上網輕按個鍵就能訂到機票,再多按個鍵就能訂好住宿。旅行,好像變得越來越容易,但要走一趟真正的身心靈旅行,卻又變得越來越艱難。 網絡與資訊無形地把「家」的概念帶到世界各地。無論我們身在何方,也能與家人朋友緊密聯繫;無論有沒有預先計劃路線,也能在 google map 上找到方向;無論會不會說當地語言,還能靠偉大的 google translate 和字典等即時傳譯。 今天,要離鄉別井,好像很容易;但要真的像 Luisa 般走出安舒區,來一場華麗的冒險,卻又原來不那麼容易。 (攝於莫斯科 菲林:Kodak GB 200)

在火車上遇到的九個人 (西伯利亞鐵路上的最後一天)

K81 列車上的遊客不多,大部分乘客都是跨鎮去渡假、探親或工作的當地人,有的只坐一個站,有的會坐四五個站,有的也會坐上一整天。但無論如何,像我這樣一路坐到莫斯科的人,實在寥寥可數。 於是,坐在上舖的我,每天就這樣擔天望地,看著人們進進出出、上上落落,而不懂俄文的自己,就像局外人般,靜靜地觀看著「樓下」的悲歡離合。 第一晚,與我同房的是一家三口的俄羅斯家庭。女兒看樣子不過十歲,一家三口就溫馨地在「樓下」玩紙牌遊戲。我沒有說要加入,他們也沒有邀請我加入。於是,我就坐在上面,帶著一點點羨慕,默默地欣賞著他們的「天倫樂」。 第二天傍晚,一家三口下車了,而我的同房,就換成了一個看上去約三十多四十歲的俄羅斯男人。四人包廂裏只剩我們兩人,我就連忙跑下去「霸」一「霸」久遺了的下舖,抓緊機會托著腮看一下沿途的風景(上舖看不到風景呢),聽聽歌,寫寫字。 但接下來的整個晚上,我好像再也沒有看到這個男人了。不知從何時開始,他就離開了包廂,站在走廊盡頭處講電話,然後一講,就一整個晚上了。還記得,每次經過走廊時,我都會被他那副嚴肅的神情嚇怕。我猜,他大概是在電話裏頭解決一些很麻煩的事。 隔天早上醒來時,俄羅斯男人已不見了,換成了三個穿著西服、去 Kazan 公幹的俄羅斯夥伴。這次,其中一位女生看樣子跟我差不多大,會說幾句英文,待我也算是友善,偶爾還會對我微笑點頭。 那個下午,我們更一起在火車上吃了頓午飯,而我也看了一遍他們打算在 Kazan 的會議上發表的工作簡報。縱使我們都沒聊太多,但我還是覺得,彼此之間是有一種緣份,一種說不出的默契。只可惜,再過不久,又看見他們在收拾行裝預備下車了。 三位工作夥伴下車後,我的同房換成了一對情侶(天啊,這是我最不期待的畫面)。他們倆進房間時,看到我坐在上舖,男生馬上皺了一皺眉。而作為電燈泡的我,也不會那麼笨地呆看著他們在「樓下」親嘴,於是就馬上拿起了手頭上的書本,離開房間,打算坐在走廊裏看書。誰知到,還不到一個小時,那個女的就忽然大力地推開門,頭也不回地往走廊的盡頭處走。 我還期待著那個男的會追出來,但他沒有。只見他獨自留在房間內對著窗喃喃自語,還越說越大聲,越說越激動,我就99%肯定,這兩人是在吵架。 然而,大半天之後,這對情侶又下車了。還記得下車前,那女生回來收拾行李,也不忘兇狠地瞪了那男生一眼(完全漠視我的存在)。直到離開的一刻,兩人還是一句話也不說。真想不到,倆小口明明是手牽著手甜甜蜜蜜的走進車廂,卻居然是黑著臉的離開。 看著樓下的種種畫面,在地球上活了二十多年的我,忽然回想起生命裏遇過的每一位過客,並每一段緣份。有的明明如煙火般璀璨,卻只能留住片刻;有的看似平平無奇,卻還是能像細水般,長流一輩子。 我想,一個人旅行,其中最棒的一部分,就是能讓自己偶爾當一下「局外人」。因為實在有太多事情,當身在其中時,就會忽然開始忘記欣賞它的美。唯獨是自己一人時,才會不自覺地渴慕聆聽週遭的聲音,渴慕觀察那些陌生人與陌生人之間的互動。 然後才發現,這些本來屬於別人的故事,原來就像一齣戲,也像一本書般,不管我喜歡或不喜歡,還是會留下了幾句深刻的對白,一路上滋養著自己的心靈。 (很可愛的甜姐兒- 菲林:Fujifilm Premium 400) (走廊盡頭,是我在車上認識的泰國朋友。 不過,與其勉強交談,我們兩人都比較喜歡獨自坐在窗邊看看書,寫寫日記。 菲林:Fujifilm Premium 400) (火車上的時刻表 . 每天就看著它過活 – 菲林:Fujifilm Premium 400)

流浪者之歌

香港下了一整個週末的下雨,讓我想起了在伊爾庫茨克遇見過的「他」。 還記得初次遇見他,是在青旅的交誼廳。 那時候是凌晨時分,我剛下火車,經過一輪慌亂之後終於找到青旅,天還下著毛毛雨。 在青旅的前台辦完入住手續之後,職員就讓我先在交誼廳小休,因為青旅客滿,要待到清早有人離開時才可以check in。 我於是乖乖地把行李卸下在交誼廳的一角,找了一個看上去挺舒服的沙發位置,打算小睡一下。 誰料我才剛閉上眼睛,耳邊就傳來一把低沉的男聲:「Where are you from?」 這個問題已聽慣挺熟,所以我也不以為然,只稍微把沉重的眼皮睜開了一下,隨便回了句「I am Hong Kong。」 聽到問話者也沒有回話,我也懶得用力氣說什麼,就這樣讓空氣變成死寂,然後就開始沉睡過去了。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,天已經亮了,太陽狠狠地曬到我的臉上。 「Your bed is ready!」 耳邊傳來櫃檯姐姐的聲音。 「Thanks。」我不情願地睜開眼睛,有點驚訝原來自己在公眾地方的沙發上也可以睡得很香甜。 把行李收拾好之後,我就拖著身軀走入房間。關門之際,不在意的回頭一看 ---- 昨天那跟我說話的「他」依然躺在沙發上,維持著同樣的姿勢,睡得有如旁若無人。 忽然很好奇他是何方身聖,是哪個國家的人。 驟眼看他的五官和衣著,倒是潦倒中帶點剛烈,像中歐國家的人。這樣一說,我忽然掛念起幾年前在比利時工作的捷克同事。 把東西安頓好以後,我決定往外走走,進城裡逛逛,順便去超市買點補給品。出去的時候天空還放晴,所以我沒有帶傘,但回去的時候,居然下起了滂沱大雨。 我於是抱著三包冷藏火腿,手足無措地躲在超市門外的屋簷下,暗暗地祈禱烏雲能快點散去。 我不喜歡下雨,素來都不喜歡下雨。 下雨總是讓我想起心坎裡不想回首一些往事,然後心情就會灰了一灰。我凝視著雨水粘著屋簷的帳篷邊,超過了可以承受的重量,然後就一顆一顆的掉下來了,重複又重複,看得出了神,直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從眼前走過。 咖啡色衣服,白色長褲,黑色布鞋 ---- 是他,是昨晚在沙發上跟我說話的那位「他」。 只見他兩手空空,沒有撐傘,卻是很從容的讓雨水打在它的頭上,保持著悠閒的步調走下山坡。這個時候,我才有機會好好地從頭到腳觀察他一下 ---- 原來他的頭髮長到手臂處,咖啡色的衣服上破了幾個洞,臉上還留著長長的鬍子。看樣子,像是一個窮遊世界已經一段時間的背包客。 看著他的身影在大雨中漸漸遠去,我也趁著天色開始漸漸放晴,踏上回青旅的路了。 那個傍晚,天氣一直時好時壞。看著窗外烏雲密布,我也再沒心情出外吃飯了,決定吃掉剛剛買下那三包火腿,填飽肚子就罷了。 走進廚房切火腿的時候,身邊忽然有一個身影略過。一看,原來又是「他」。這回他的右手插在咖啡色衣服的口袋裡,左手拿著一塊麵包,看樣子是在廚房裡找東西喝。 我倆一直沒有說話,但直到他快要離開廚房的時候,我還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:「Where are you from? 」 他緩緩地回過頭來,好像覺得我的問題很可笑,沒有正視我,只是用手指著自己,再指著這裡,然後說:「Here。 」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了。 第二天清早,我從房間裡走出來,沙發上再看不見他的身影了。 後來聽前台的姐姐說,才知道他原來是青旅的常客。每隔一段日子,就會來青旅住。夠錢的話就住進房間裡,不夠錢就付約十多元港幣,睡交誼廳處的沙發。這樣的習慣,已經維持了好幾年。 「他沒有家的嗎? 」我問前台的姐姐。 「不知道。 」她攤攤手說:「但我們老闆也算很對他很好了,外面的青旅一般都不會收留這種人。」 聽她這樣說,我忽然覺得,昨天的我還把他當作一般的背包客,實在可笑又無知。 […]

再見,伊爾庫茨克 (西伯利亞鐵路上的第五天)

火車開走,我再一次站在窗邊,看著月台的時鐘變得越來越細,暗暗地跟伊爾庫茨克(Irkutsk),這個我待了五天的地方,說再見。 窗外下著滂沱大雨,而我也因為剛才在大雨中狂奔去車站而渾身濕透。不過,我沒有半點愁煩,反倒覺得很輕鬆。因為,我終於能離開這個沒讓我留住太多快樂的城市。 這次坐的是俄鐵的 K81 列車,從烏蘭烏德(Ulan-Ude)出發,又一個四天三夜,開往莫斯科(Moscow)。車廂的間隔與設施跟之前坐過的 K19 列車差不多,就只是走廊裏的地毯和房間內的臥鋪,換成了一種微醺的深紅色。 沒有上一程的好運,我這次買到的是上舖。上舖,除了意味著要爬上爬落外,對我而言,最麻煩的,就是沒有桌子可以用。上一程太幸福了,已經習慣了在桌子上寫字、畫畫的我,看來,要另覓我的小空間了。 剛上車的時候,包廂內就只有我一人。但幾個站之後,又有一家三口的俄羅斯人加入了,剛好塞飽了這個四人的包廂。 而我,不會俄文,又不是家庭的一份子,就理所當然地成了包廂內的異類。 這個俄羅斯家庭也沒上次的那位大叔友善。我有試著跟他們溝通,向他們報以微笑,卻沒得到太多的反應。看見他們在「樓下」邊吃薯片,邊玩紙牌遊戲玩得忘形,我也想起了和家人旅行時的種種時光。 看著別人玩得快樂,自己卻無所事事,確實是有點無聊。我唯有打開我的旅行札記,帶上耳機,把自己關在自己的世界裏,迅速地寫了今天日記。 寫著寫著,突然覺得,一個人的鐵路旅程,與其說是身體旅行,其實是一種思想上的旅行。火車上縱使日日如是,基本上連手與腳也懶得動,但思想卻不一樣。她還是會在沈寂中拼命尋找方向,在變與不變之間,嘗試找到屬於她自己的旅行方式。 後來,我翻開了一本一直在鐵路上閱讀的書,看到了挺深刻的一句: 「Enjoyment appears at the boundary between boredom and anxiety, when the challenges are just balanced with the person’s capacity to act。」 這句話就這樣靜靜的停留在我的腦海裏,直到我在不知不覺間,進入夢鄉了。

孤單,是一個人的狂歡?

(貝加爾湖上的麵包店。) 「為甚麼想去奧爾洪島(Olkhon Island)?」記得出發前,有人這樣問我。 「沒什麼特別原因。」我說:「只是覺得貝加爾湖很有名,想去看看湖上最大的島嶼。」 那時候的我,確實是這樣想。 其實,我對貝加爾湖的憧憬,來自小時候看過的一幅畫。記得畫裏畫了一片藍,中間有一艘小船,船上有一頭牛。那時候我就好奇,為甚麼牛會在船上呢? 那時候,畫室的姐姐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,只告訴我,這個湖在西伯利亞,叫貝加爾。 而貝加爾湖給我的第一印象,是在火車上。那時候,天是一片藍,水也是一片藍。可能是因為湖水很深,那種藍,確實有別於我過往看過的湖水藍。 我不曉得該怎樣形容,但那時候,貝加爾湖給我的印象,就是動人,然後就像她深不見底的湖水一樣,動人中又帶了點神秘。 誰料,從伊爾庫茨克坐車又坐船,長途跋涉來到奧爾洪島後,一切卻不一樣了。 天氣不似預期,天是灰色的,湖也變成灰色了。島上小鎮 Khuzhir 沙塵滾滾,霧氣瀰漫,在外面才走了一圈,我的背包就被套上了一層泥黃色。 我也不希望心情這麼容易被天氣影響,但貝加爾湖的當初留給我的那份動人,就隨著天氣的不像樣,換成了一種淡淡的憂傷。   到埗後的第一個晚上,我獨個兒走到湖邊,靜候著天色入黑。我摘下了耳機,靜靜的,只想聽聽潮浪拍岸的聲音。突然,有兩個吃著烤魚的俄羅斯人走過,他們也略懂英語,所以我們就寒暄了幾句。 「You are alone?」長得比較高的那個男生問。 「Yes。」我點點頭。 「Why are you alone?」他繼續問。 他的這個問題,我真的有點不懂回答。「Because I’m traveling alone!」,我勉強回他。 他笑了,然後向前走了幾步,指著湖面,回頭對我說:「Lake Baikal,Romantic。」 我點點頭。然後他繼續說:「But alone,not romantic。」 「…….」好吧,這讓我更難堪,更不懂回應了。 「Being alone can be romantic。」為了終止這段對話,我隨便說說而已。 說罷,他們倆走了。 本來看著灰濛濛的湖水與天色,已經夠頹廢了。誰料,被他這樣再說一說以後,我的心情居然由頹廢進化成一種說不出的寂寥。我不知道我為甚麼要在意別人的一句話,但現在的我,就真的覺得四周很寧靜,寧靜得太過分了。 我閉上眼睛,再也聽不到潮浪聲,聽不到蟲鳴鳥聲,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。 那個晚上,我在湖邊多待了三十分鐘後,就忍不住回 hostel 了。還記得,我呆呆的看著那了無盡頭的湖面與那漆黑的天幕緊緊接連,沒看到繁星,卻想起了過往曾經與我一起旅行的每一位。 家人、朋友; 路上認識的、認識了很久的; 一起旅行了一天的、一起旅行了一個月的…… 那些回憶裏的片段,就這樣,在我的腦海裡,完完整整地播放了一次。 這個晚上,大概是我這幾個月旅行以來,最想家的時候了。 (貝加爾湖上的轉經塔。菲林:ilford xp2 super)

西伯利亞的巴黎

(伊爾庫茨克市內電車 .  菲林:ilford xp2 super ) 伊爾庫茨克(Irkutsk),鐵路上離貝加爾湖最近的城市,號稱「西伯利亞的巴黎」。 聽到這名字,我不禁想起了剛去過的「南美巴黎」 – 阿根廷的布爾諾斯艾利斯。真想不到,兩個星期前,我還在那邊踱步,吃著牛排,感受著那熱情的探戈與球賽,但現在,我已經在地球的另一端了。 忽然間,回憶的片段與現實交疊了。走在伊爾庫茨克市中心的卡爾馬克斯大道(Karl Marx Street)上,腦海居然掠過了布爾諾斯艾利斯七月九日大道的影像。天啊,可能是剛看完《春光乍洩》的關係,太想念布市了。 在伊爾庫茨克市待了兩天多,它並沒有像布爾諾斯艾利斯市一樣,討得我特別的喜愛。可能是天氣關係,總覺得這個城市很冷冰冰。道路很寬闊,但街上的行人相當稀少,人與人的距離也就很遠。 這城市唯一讓我留戀的,就是它的規模 – 它是一個能徒步逛畢的城市。雖然我下榻的 hostel 與市中心分隔在安加拉河的兩端,但由於城市不大,從 hostel 走到市中心那邊,也只三十到四十五分鐘而已。 所以,在伊爾庫茨克的兩天,我每天都在走路。先從火車站那邊過河,再沿著主街道列寧街(Lenin Street),走到盡頭的基洛庫廣場。然後繞過廣場旁邊的政府大樓,來到背面的二戰紀念碑,再往前方的安加拉河畔走,看看河畔的教堂群。 安加拉河畔有一座沙皇亞歷山大三世的紀念碑。聽說這位亞歷山大三世,就是讓西伯利亞鐵路破土動工的那位。我於是在他的碑前停下了腳步,急忙多看了幾眼。 就這樣,沿途偶爾停停看看雕像,替不同顏色的西伯利亞木造老屋拍拍照,走走逛逛,又一個下午了。

初遇貝加爾湖 (西伯利亞鐵路上的第四天)

俄羅斯是世界上土地面積最大的國家,所以西伯利亞鐵路上,也劃分了好幾個時區。 火車一路向莫斯科方向行駛,時間就一路在後退。雖然自己對時差已見怪不怪,但這一次,還是覺得蠻不自在。可能是太空閒了,突然多了一小時,突然又多了一小時,總錯覺火車在往後行,覺得時光在悄悄地倒流。 然而,火車上的第四天,我終於「jet lag」了。(啊不,火車上應該不叫「jet lag」。該怎麼叫呢?「train lag」?「rail lag」?) 張開眼的時候,看看手錶,才凌晨五時。本來打算去梳洗一下,但火車已停靠在烏蘭烏德(Ulan-Ude)站,洗手間的門也上鎖了。 烏蘭烏德,布里亞特共和國的首府。別人都說,它是蒙古味道很濃厚的西伯利亞城市,也是中俄蒙三國營商的要地。於是我頭髮也懶得梳,鞋也懶得穿,就穿著拖鞋,出去逛了一圈。 步出火車站的時候,遇上了昨天過境時認識的天津男生。唸歷史系的他,很興奮地跟我說了一遍烏蘭烏德的歷史。從農村小鎮,到哥薩克的要塞,再因著與中蒙兩國經商,成了西伯利亞平原上的大城市,他說得津津樂道,我也像上了一堂歷史課。 火車在烏蘭烏德停留的時間不多,所以我買了些小吃,拍了幾張照片,就趕忙跑回去上車了。 火車開動後,我拿著剛買的麵包和火腿,弄了個三文治。吃著吃著,又睡著了。再醒來的時候,就是同房 Sasha 突然大聲呼喚我的名字「Victoria!(俄羅斯口音)」的時候了。 我慢慢的睜開眼:「Yes?」。 「Baikal!」他指著窗外說。 我連忙爬起床,看出窗外,只見到一大片藍 - 淡藍色的天空,和蔚藍色的湖水。 天啊,這就是西伯利亞原野上很有名,被列入聯合國世界遺產的貝加爾湖(Lake Baikal)了。這湖也大得要命,完全看不見邊界,不愧為亞洲第一大的淡水湖。 火車緊緊地貼著岸邊行駛,離湖面是多麼的近,彷彿湖水也能觸手可及。車身一拐彎,回頭會看見那無盡的車軌,和貝加爾湖那蜿蜒的海岸線。湖邊的青草地上,還長滿了淡紫色和粉紅色的小花。 我看得傻了眼,拿著相機不停的拍照,感覺就像突然上了一艘船,在這一望無際的大海上,慢慢地航行著。 不過,火車駛過貝加爾湖,就意味著,離我下車的地點伊爾庫茨克(Irkutsk)已經不遠了。雖然我在伊市待幾天後,還是會再上路,但也許,就再也不會遇上這一班車,這一個座位,和這一群人了。 想到這裏,我忽然有一點點落寞,有一點點捨不得。 擁有的時候總覺得平平無奇,放手的時候卻又紅了眼眶,想不到這趟鐵路歷程,也如是。 (相片攝於火車上)

忘記時間,原來是一門藝術 (西伯利亞鐵路上的第三天)

「忘記了世界這分鐘,跌進了這愛的裂縫 …… 」 耳機內播著陳奕迅的歌,是那熟悉的歌詞與旋律,讓我放下了手上的書本,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的風景。適逢日落時分,大草原被塗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黃色,像一幅水彩畫。每次看到這樣的風景時,我都會暗暗地祈求這一刻會是永恆,讓我能留住這一剎那的感動。 但火車開得快,風景就流逝得更快。 不經不覺,這已是我在西伯利亞鐵路上看的第三個日落了。其實,如果沒看到日落的話,我都快忘記時間了。 在火車上,時間是個很抽象的概念。日與夜,對我來說也沒太大分別。除了過關的那個清晨外,沒人沒事會迫我起床,沒人沒事會迫我吃飯。每天,我依舊的看書、畫畫、寫字,累了就睡,餓了就弄杯麵吃,或是到餐車走一趟,豬一般的生活。 在火車上,時間也是很混亂的一回事。若你問我現在幾點,我會搖搖頭說不知道。因為隨著火車駛進了俄羅斯後,時區好像一直在變,時間一直在往後行,我也跟不上了。就像過往的幾天,我一直活在北京時間裏,但今早過境後,突然發現時區已變換,上午八時多變成了凌晨四時多。明明只是十分鐘路程之隔,明明窗外還是掛著同一個剛升起的太陽,我到現在還是搞不懂,時間怎麼能一下子倒後了四個小時。 我拿著手錶跑去問車務員,他冷冰冰的回了我一句「moscow time」。我再對對 iPhone – 不對啊,這絕對不可能是 moscow time。然後又問了另外一位火車上的員工,他把手錶舉起給我看,oh god,又是一個全新的時間,我唯有宣告放棄了。 從小到大,我都不算是一個很有時間觀念的人。只是,在地球上活了二十多個年頭,還是不得不與時間框框做朋友。畢竟歲月不饒人,「一吋光陰一吋金」,在香港土生土長的我,少了一分鐘,也怕會錯過些甚麼。 以前,我都被時間牽著、追著,甚至推著走。現在,時間居然狠狠的把我一撇,任我如何拼命的尋找,她還是躲起來。我才發現,我居然有一點點感到不是味兒,居然有一點點想念被限時限刻的日子。我才發現,原來要學會忘記時間,也是一門藝術。 我拿出了紙和筆,寫下了幾行看似很不合乎現實的字: 「在失去方寸之先,如何在看似完全相同的環境和事物內,找到屬於自己的節奏?」 「每天坐在同一個包廂內,看著同一扇窗,蓋著同一張棉被,如何不至迷失,卻又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步調?」 寫罷,我覺得自己像上了太空,去了別的星球。我想起了電影《Interstellar》裏的一幕 - 當兩位主角從海嘯星球回到太空船時,看似只過了幾個小時,但留守的同伴對他們說:「你知道嗎?我等了三十多年了。」 火車上的一小時,就像我平時的一整天。 所以,可能我這一輩子,就只有在西伯利亞鐵路上的這星期,會思考這樣的問題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