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港下了一整個週末的下雨,讓我想起了在伊爾庫茨克遇見過的「他」。
還記得初次遇見他,是在青旅的交誼廳。
那時候是凌晨時分,我剛下火車,經過一輪慌亂之後終於找到青旅,天還下著毛毛雨。 在青旅的前台辦完入住手續之後,職員就讓我先在交誼廳小休,因為青旅客滿,要待到清早有人離開時才可以check in。
我於是乖乖地把行李卸下在交誼廳的一角,找了一個看上去挺舒服的沙發位置,打算小睡一下。
誰料我才剛閉上眼睛,耳邊就傳來一把低沉的男聲:「Where are you from?」
這個問題已聽慣挺熟,所以我也不以為然,只稍微把沉重的眼皮睜開了一下,隨便回了句「I am Hong Kong。」 聽到問話者也沒有回話,我也懶得用力氣說什麼,就這樣讓空氣變成死寂,然後就開始沉睡過去了。
第二天醒來的時候,天已經亮了,太陽狠狠地曬到我的臉上。 「Your bed is ready!」 耳邊傳來櫃檯姐姐的聲音。 「Thanks。」我不情願地睜開眼睛,有點驚訝原來自己在公眾地方的沙發上也可以睡得很香甜。
把行李收拾好之後,我就拖著身軀走入房間。關門之際,不在意的回頭一看 ---- 昨天那跟我說話的「他」依然躺在沙發上,維持著同樣的姿勢,睡得有如旁若無人。
忽然很好奇他是何方身聖,是哪個國家的人。
驟眼看他的五官和衣著,倒是潦倒中帶點剛烈,像中歐國家的人。這樣一說,我忽然掛念起幾年前在比利時工作的捷克同事。
把東西安頓好以後,我決定往外走走,進城裡逛逛,順便去超市買點補給品。出去的時候天空還放晴,所以我沒有帶傘,但回去的時候,居然下起了滂沱大雨。
我於是抱著三包冷藏火腿,手足無措地躲在超市門外的屋簷下,暗暗地祈禱烏雲能快點散去。
我不喜歡下雨,素來都不喜歡下雨。 下雨總是讓我想起心坎裡不想回首一些往事,然後心情就會灰了一灰。我凝視著雨水粘著屋簷的帳篷邊,超過了可以承受的重量,然後就一顆一顆的掉下來了,重複又重複,看得出了神,直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從眼前走過。
咖啡色衣服,白色長褲,黑色布鞋 ---- 是他,是昨晚在沙發上跟我說話的那位「他」。
只見他兩手空空,沒有撐傘,卻是很從容的讓雨水打在它的頭上,保持著悠閒的步調走下山坡。這個時候,我才有機會好好地從頭到腳觀察他一下 ---- 原來他的頭髮長到手臂處,咖啡色的衣服上破了幾個洞,臉上還留著長長的鬍子。看樣子,像是一個窮遊世界已經一段時間的背包客。
看著他的身影在大雨中漸漸遠去,我也趁著天色開始漸漸放晴,踏上回青旅的路了。
那個傍晚,天氣一直時好時壞。看著窗外烏雲密布,我也再沒心情出外吃飯了,決定吃掉剛剛買下那三包火腿,填飽肚子就罷了。
走進廚房切火腿的時候,身邊忽然有一個身影略過。一看,原來又是「他」。這回他的右手插在咖啡色衣服的口袋裡,左手拿著一塊麵包,看樣子是在廚房裡找東西喝。 我倆一直沒有說話,但直到他快要離開廚房的時候,我還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:「Where are you from? 」
他緩緩地回過頭來,好像覺得我的問題很可笑,沒有正視我,只是用手指著自己,再指著這裡,然後說:「Here。 」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了。
第二天清早,我從房間裡走出來,沙發上再看不見他的身影了。 後來聽前台的姐姐說,才知道他原來是青旅的常客。每隔一段日子,就會來青旅住。夠錢的話就住進房間裡,不夠錢就付約十多元港幣,睡交誼廳處的沙發。這樣的習慣,已經維持了好幾年。
「他沒有家的嗎? 」我問前台的姐姐。
「不知道。 」她攤攤手說:「但我們老闆也算很對他很好了,外面的青旅一般都不會收留這種人。」
聽她這樣說,我忽然覺得,昨天的我還把他當作一般的背包客,實在可笑又無知。
虧我還華麗的稱自己的旅遊作「流浪」,旅遊就旅遊嘛,實在背負不起「流浪」一詞背後的代價。 在我以為自己背著背包,不計劃行程,偶爾睡睡火車站、偶爾當一下沙發客就是「流浪」時,他的「流浪」卻是背上了一頭家,然後走到哪裡,又睡到哪裡,哪裡都可以是家,又那裡都可能不是家。 想到這裡,我忽然想起昨天問他從哪裏來的時候,他指著自己,又指著這裡,說「Here」,不知不覺又紅了眼眶。 (相片攝於伊爾庫茨克)